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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戲行那年,宋日初才十四歲多一點。

爸爸是老派人,本來是死也不願意女兒「拋頭露面」當戲子:「……下三檻,一輩子叫人看不起,進不了好人家的門……」,但家裡弟妹多,要吃飯要唸書,入戲行,說到底也是一門營生,只要踏上台板,便有工資可領。窮人家的兒女,腦子所想的,也不過是眼下那一頓飯,將來,不能想,也不敢想。

宋日初在他跟前跪了一天一夜,發了狠誓絕不行差踏錯,也仗著媽媽在旁邊保証,他才勉強讓宋日初成行。

當時,宋日初帶了兩件衣服,一對鞋子,便離開家鄉,跟溫媚學做大戲。

溫媚是媽媽的同鄉姐妹,小型班「錦勝和」的花旦。她把宋日初帶進錦勝和後,不讓她拜師,反要她跟班中小武學做兵仔。

當宋日初照著鏡子,心裡也就明白了----鏡中人既高且瘦,身段平板,長相也平庸,活脫脫的一隻醜小鴨。無論從左看到右,還是從上看到下,都找不出半分嬌美柔媚來,怎麼可能是當花旦的材料?讓她反串男角,倒也是條出路。

儘管溫媚沒有收宋日初作徒弟,卻對她好得沒話說,花了很多時間和心血教導她。戲班裡的其他前輩,都看在溫媚臉上,對宋日初也十分關照,常常明裡暗裡的指點,就算發現了她在偷師,也沒多責怪。

在戲班裡的日子,都是簡單、實在的。宋日初每天一睜開眼睛,便是練功和操曲,直到太陽下山。戲班開鑼後,便躲在「虎渡門」打戲釘,夢裡夢外,都是叮板功架和做手。

宋日初不是天資很高的人,人家看兩遍懂、看三遍熟的東西,到她手上,非得花上三五七天不可。但她靠著天生的騾仔脾性,拚著一腔蠻勁兒,也總算把那些排場行藏唱曲練得滾瓜爛熟。

過了大約半年左右,溫媚便安排宋日初出場當「手下」。宋日初還清楚記得,第一次上台做小兵卒,跟隨姐妹們在台上走「南蛇」,眼睛不小心瞄了瞄台下,只見一堆堆黑雲也似的人頭,心,幾乎要從喉嚨裡跳出來,才半刻鐘的工夫,彷彿已是一輩子的累。回到後台,身上裡裡外外,全給汗水混濕透了。

漸漸的 ,宋日初出場的機會越來越多。到了後來,居然開始擔任「拉扯」,即大將朝臣酒客書僮之類的閒角,總有兩三句對白什麼的。

宋日初當然明白,這都是開戲師爺賣給溫媚的人情。宋日初心裡著實感激,也斷不敢丟溫媚的臉,所以每次演出,總是競競戰戰,盡管那是最微不足道的過場閒角,都傾盡全力,成績倒也中規中矩。

主開始支宋日初薪水了。當她雙手接過那二十塊錢,禁不住掉下淚來----終於,可以掙錢了,家裡也總算有個指望。

宋日初把工資平分了兩份,一份孝敬溫媚,一份寄回家去。

日子一天一天過去,宋日初在溫媚的照顧下, 一邊學戲,一邊登台,不必擔愁衣食,還可以分擔家裡生計,心裡真是快活不過。

同班中有一個小武生林菁,許是人夾人緣,對宋日初特別關照。

林菁很熱心介紹宋日初跑落鄉班:「俗語說:『魚唔過塘唔大』,有機會一定要出去闖闖,認識多些人,也讓多些人認識你,三、五個月後回來,班主定必不敢再欺負你----你現在當的是『拉扯』,領的卻是『手下』的工錢,都說你笨,好欺負!」

「但話說回來,跑落鄉班很辛苦,也危險,你考慮清楚也好。」

「菁姐,日初不是怕辛苦、怕危險,」宋日初說:「只是我入行才一年多,功夫都是皮毛,自己丟人不要緊,只怕連你作介紹人的面子都要給丟光了。」

「你別懷疑我林菁的眼光,你入行的日子雖淺,但資質著實不錯,又肯痛下苦功,現在做手功架各方面也總算合格,現在重要是爭取上台經驗,他日必有所成。」

宋日初吶吶地說:「就是你覺得日初還可以,但媚姨……」

「你是怕媚姨不放人?」林菁揚揚眉:「她又不是你師父,憑什麼阻止你到別的戲班去?」

「是不是師父,日初也會聽媚姨的話,只要她說一句,便是一輩子留在錦勝和,日初也是甘願。」

林菁呆了呆:「她要是真心為你設想,一定會舉腳贊成你出去闖一闖。這樣吧!就由我跟她說好了。」

正如林菁所料,溫媚不但沒有反對,反而大表贊成,甚至親自為宋日初打點行李。

「日初,出去跑碼頭,切記萬事小心,處處忍讓,多留個子兒傍身,別全都寄回家裡。」她把一個重甸甸的布袋子放在宋日初手上:「你這些日子以來的孝敬,我都給你儲起來了。你出去跑碼頭,頭紗襯裡鞋襪也要光鮮一點,別叫人家笑話。」

「媚姨----」宋日初禁不住跪下,抱著她的膝蓋痛哭起來。她這份恩情,不單令宋日初感動萬分,更教她惶恐不安,只怕自己最終不成材,辜負了溫媚的著意栽培。

溫媚輕輕撫著宋日初的頭髮,好一會,把她推開了。

宋日初抬著淚眼兒看她,只見她板著臉,沉聲說:「宋日初,你給我好好記著----我溫媚只是帶你入戲行的介紹人,不是你師父,你千萬不能把我的名字掛在嘴邊,到處招搖撞騙!」

宋日初錯愕極,最後也垂下頭來:「日初知道了。」

於是,宋日初隨著林菁在落鄉班裡混跡,磨練技藝。

 

-待續-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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